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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纪末对话

1999-03-10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大江健三郎VS.井上厦 我有话说

编者按:今年1月份,日本《周刊朝日》杂志分两次连载了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和井上厦的“世纪末对谈”,他们的对谈涉及到20世纪的方方面面,并对日本在这个世纪的表现作了深刻的反思。井上厦(1934—),日本著名小说家、剧作家。1971年以《道元的冒险》荣获岸田戏剧奖,1972年以《带铐殉情》获第67届直木奖。下面摘译了他们这次对谈的部分内容。

世界和日本的20世纪

(前略)

井上厦(以下简称井上):大江先生和我同级,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那年进了国民小学。作为那个时代出生的人,现在最感到吃惊的是世纪末真的已经来到啦。自己竟能在有生之年迎接世纪末的到来,这简直是不可想像。

我觉得在我生活的这些年中,很多东西都变化了。譬如说战后我们接受了民主主义。但到了大约70年代,民主主义却遭到了严厉的批判。根据我的想法,民主主义是一种处理事物的方法,而不是目的。民主主义有的地方还不完善,但有的人据此就说民主主义不行,民主主义是错误的等等。这种人现在也不乏其人。毋庸质疑,民主主义也许不是最好的方法,但我想在现有的各种方法中,它还是相当好的。现在有人怀疑民主主义,我对此感到莫名惊诧。

大江健三郎(以下简称大江):战争结束时,我也认为民主主义是好的东西。我出生在爱媛县的一个小村子里面,在新制中学里听了关于民主主义的话后,回到家里对家人说:“好啦,家里的事、村里的事我以后可以不用管了,我只处理关于世界的大事。”妈妈总是嘲笑我说:“你是那种为全世界做事的人吗?”但我想我从来就没有摆脱过这种妄想,就这样一直生活过来了。

对啦,还有人怀着像我对民主主义的野心一样强烈,不,比我更强烈的野心呢。我就碰到过一个。这就是韩国诗人高银,日韩合并之际,他还是一个小学生,当时学习很用功,当日本老师问他长大之后想做什么时,他回答说:

“我要努力学习,不辜负家乡人的期望。”

“那很好啊”,老师说。“那你怎样做到这一点呢?”老师又问。

高银回答说:“我要成为天皇陛下。”

听说高银遭到了一顿痛打。(略)

井上:民主主义非常有活力,让你总觉得未来大有希望。但这种局面的出现还得到1950年左右。

20世纪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步履匆匆而又日新月异的世纪。马可尼实现了横断大西洋的无线电通讯是在1901年,而现在,世界被各种技术手段连系在一起。莱特兄弟1903年最先驾驶动力飞机飞行了230米。在这百年之中,飞行技术发展很快,我们现在可以飞到世界的任何地方,乃至于月球。

大江:莱特兄弟飞离地面之后喊道:“机翼啊,看看那巴黎的灯吧。”林德伯格驾机飞越大西洋是在1927年。从莱特到林德伯格,花了1/4个世纪。其后又过了3/4个世纪,飞机的飞行能力好像已经达到了极限。我们再拿近旁的东西来说,福特最早销售福特T型的大众车是在1908年,而现在全世界都普及了汽车文明。我当小学生时,村里只有一辆汽车,而且搁在仓库里,不太使用。每当这辆车要从车库里开出时,孩子们都欢呼雀跃地等待着。连汽油味大家都觉得非常好闻。

井上:在我小时候居住的城镇,从米泽来的汽车一天有六趟。我们那儿是终点站。在车库附近,总是聚集着许多孩子,他们很喜欢嗅那儿的汽油味。每当汽车开动,大家就会毫无理由、一个劲地追赶汽车。

大江:如同我们在日本的《源平盛衰记》和欧洲的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中见到的时代衰亡那样,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20世纪百年间的盛衰兴亡的方方面面。这些都决定了今日文明之方向。

我想向年轻人提个建议,就是随便阅读一本历史年表,以此为基础再自己制作一份百年历史年表。试着每年仅举出一两件事实,你自己就会大致明白怎样把握现代。我经常这么做。把我年轻以来制作的各个年表相互对照,我就非常明了自己所关心的东西有些什么变化。如果现在也来制作一份这样的20世纪年表的话,我会从1901年的什么事情开始呢?毫无疑问是维多利亚女王之死。像我这种把狄更斯笔下的英国视为整个欧洲的人,就会觉得维多利亚女王像是自己的女王一样。维多利亚女王之死是狄更斯时代的终结。对我来说,20世纪就是狄更斯以后的时代。

井上:小说从那以后也开始艰难地探索着新路。

大江:在20世纪最初的25年,普鲁斯特、卡夫卡、乔伊斯出现了。普鲁斯特如雷贯耳但最终未能卒读的《追忆逝水流年》与时代的关系非常密切。19世纪末“德雷福斯”案成为巴黎社交界的议论中心。《追忆》一书就是以此为时代背景写到一战结束的。当我们想到普鲁斯特、卡夫卡、乔伊斯等人所做的事情的时候,我们应当了解,再过一个百年,也许就不会有他们这样的成绩了。可以说,这一百年首先是文学的百年。

井上:契诃夫的《樱桃园》第一次上演是在1904年。虽说契诃夫之后的戏剧风格不一,但我感到契诃夫的时代现在仍然在继续。贝克特是大战后出现的吧。

大江:《等待戈多》首演是在1952年,从契诃夫到贝克特的50年间的戏剧,明显受契诃夫的影响。也许今后没有人能超越贝克特了。

井上:我有时甚至有这种感觉:契诃夫和贝克特好像释迦牟尼,我们不论怎么努力,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。

大江:到了60年代,非洲的独立国家一个接一个地产生,在一百年之内,诞生了这么多的国家,这还是前所未有的。这个世纪甚至还出现了同时诞生了17个独立国家的“非洲年”。60年代另一个问题也就是公害的问题表面化了。在世界范围内开始谈论公害的问题,这是在1963年。至于谈到我个人,我想说说这么一件事:因为我经常在深夜看书,所以一直在书房睡觉。这40年我都和妻子分房睡觉。40年中,妻子只有两次过来叫醒过我,一次是妻兄伊丹十三自杀,另一次是在1963年。“肯尼迪被暗杀了。”我现在还记得妻子说这话时的声音。接着是雷切尔·卡逊的《寂静的春天》成为畅销书。由于过度使用农药,昆虫死了,鸟也死了,森林迎来了没有生命歌唱的春天。大约5年之后,日本的镉中毒疼痛病和水俣病被认定为公害病。仅仅在5年之中,对公害的认识在世界范围中都加强了。我有这样的印象:20世纪发生的事能在相当短的周期内传布到全世界。

井上:我1953年上大学,但有一段休学,到岩手县的国立疗养所任职。这年秋天,单位给大家分发了用以庆祝喜事的红白年糕,我想这是为什么呢?后来才知道,原因在于这一年岩手县县内大米的消费量终于实现了自给。而实现粮食县内自给一直是岩手县的誓愿。从那时以来,粮食问题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。进入60年代后,日本好不容易实现了国内的粮食自给。这时石油取代了煤炭,汽车也开始不断地生产出来。我总觉得日本从那时开始走上了歧路。

大江:1953年我最初没考上大学,心情不好,常常去看电影。《罗马假日》也是那一年被引进到日本的。我想这一年发生的两件事,影响了20世纪后半期的发展。其一是斯大林之死。俄国革命、苏联建立、冷战持续,这是20世纪前半期的重大课题。但以斯大林之死为界,整个局面开始有了彻底的变化。另一件事是DNA的发现。这一年,沃森、克里克发表了关于DNA分子双螺旋结构的论文。由此引发的有关遗传基因的操作问题,也是21世纪所要面对的重大问题。从这两方面来讲,我认为1953年是相当重要的。第二年,美国在比基尼环礁进行氢弹爆炸实验。同年,弗朗索瓦兹·萨冈崭露文坛。我买的第一本法语书就是她的《你好,哀愁》。与我同年的萨冈在巴黎出版小说的时候,我才开始学习法语,这令我非常沮丧。

井上:披头士这时也登场了。披头士有的歌曲连我也觉得好懂,但有时也让人觉得心烦。当时的音乐杂志上写道:披头士那种不逊于利物浦工厂发出来的噪音的音乐是年轻人的音乐,是大工业时代的音乐。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理解。

大江:披头士开始其辉煌事业的那年,我的儿子光出生了,五六年后,武满彻来我家玩。他对我说:“大江君,披头士的音乐真棒!”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什么披头士。但光在钢琴前弹起了《Yesterday》的曲子。武满彻叫了起来:“大江光,你是我的朋友,你爹不是。”

让我们回到关于20世纪的话题。日本在1902年和英国结成了日英同盟。1928年,沃尔特·迪斯尼的《米老鼠船长》公演。这一年日本做了什么呢?日本在东北炸毁了张作霖乘坐的列车,震惊了全世界。接着是日韩合并,在中国建立满洲国,侵略亚洲各国,最后战败。原子弹落下之日,日本帝国也就崩溃了。战后日本经济得到了复兴,80年代日本的汽车产量位居世界第一。但现在全世界都看到了日本经济的持续下滑。

从好的意义上讲也好,从坏的意义上讲也好,日本来了,这一点全世界都看到了。我想这就是日本的20世纪。

天皇制和日本的战争责任

井上:现在有关谢罪的问题谈论得很多,从战败到现在已经55年了,日本政府对此的正式表态都没有什么变化,这一点是非常令人担心的。

现在的情形是,一些人有这样一种态度:既然受害国要求了,那就道道歉、认认错,给点东西不就完了吗?我想其实倒不一定给什么东西,只要我们的代表真心实意、痛痛快快地说出“我们错了”这样的话来,问题就能得到解决。为什么痛痛快快地谢罪如此重要呢?因为只有这样做了,才能超越自己,从而向前迈进。

大江:关于这一点,人们常常会拿日本与德国比较。我基本上赞成谢罪和赔偿。此前也要明确一下德国和日本做法的不同之处在哪儿。

希特勒政权在德国的诞生是在1933年,这一年罗福斯被选为美国总统,有关金刚怪兽(King Kong)的电影也在美国上映了。

井上:这相当于昭和八年。那一年日本上映了电影《东京之歌》。

大江:美国1933年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,这就是一直坚持禁酒法的犹他州这一年也废除了禁酒法。一段时间里我一下电车,就有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美国青年人走近我,劝我改宗。这样反复试了几次,我还是没有改宗。所以最近他不再理我了。这种人就是摩门教徒。犹他州是摩门教徒的大本营。现在即使在东京,也经常可以碰到问你信不信神的人,这些人仍然严守禁酒法。禁酒法废除以后,罗斯福、金刚怪兽,然后是希特勒登上历史舞台直至灭亡,这其间大概有10年。

欧洲人常常说德国人进行了战争赔偿,而日本人不肯谢罪,德国人为纳粹德国统治的大约十年间犯下的罪行而谢罪就可以了。纳粹政权的当权者在战争结束之时,被清除干净。此后又进行了老老实实的谢罪,因此德国得到了欧洲人的谅解。就日本而言,为之谢罪的时间应该上溯到什么时候呢?我认为应当上溯到日本伙同列强开始侵略亚洲的那一年开始,也就是从1902年开始。从那时直到日本二战战败,中间有43年。不过要日本为这43年的行径而谢罪,是相当困难的。再者就是应该由谁承担战争责任的问题。在日本,并不是所有有战争责任的人都被清除了。这也是一个关系到天皇制的问题。

我曾经与年轻的福田恒存先生在电视上就此问题进行讨论。福田先生与高坂正尧先生一起对我发动猛烈攻击。

“大江君,你确实也支持新宪法关于天皇制的规定(按指象征天皇制)吗?”

我说我支持。福田先生一时哑然。

既然在现行宪法中有明确规定,我当然支持象征天皇制。但天皇常常被人加以利用。从南北朝(1333—1392)开始就是这样,在二战中,天皇更被军部彻底利用了。即便在现有的宪法体制下,企图利用天皇的人也大有人在,而且其中还不乏外国人。对我而言,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。比如说,中国非常重视天皇访华,韩国现在也正在期待天皇的韩国之行。中国也好,韩国也好,这些讲求实际的人们为什么要邀请没有实权的天皇访问呢?我想,邀请对现在的日本人而言也只是感情上的天皇访问,其目的就是要从天皇口中引出对战争进行谢罪、赔偿这种话来。中国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,韩国也想这样去做。明仁天皇去中国的时候,对父亲昭和天皇掌权时代的国家犯罪表示遗憾,这是很对的。我认为这是现在的天皇应当做的事。但是,包括我国政府在内,都在利用天皇为自己的目的服务。我认为,不让天皇被国内或国外势力利用,是与我们严格遵守宪法的规定相联系的。

井上:20世纪开始的时候,我想世界上还有大约90个君主制的王国,现在减到了20个左右。意大利也好,希腊也好,都不是王国了。斯宾诺莎在《国家论》中指出,一人执政、数人执政或者是大家一块来执政,就政治形态而言,只能有这三种。虽说也许也有好的国王,但一个人或者是几个人执政都不是好的治国方法。而无俟斯宾诺莎指出的是,20世纪出现了王国逐次消亡的潮流。虽说如此,我们不能说要取消天皇制,我们对此谈论得太过了。这很危险呢。

大江:是这样。有那种嘴上不说却暗地里利用天皇的人。在生活中也有那种嘴上从不声张,肚子里却满是黄水的色鬼。那种巧于利用的人也就是这种道貌岸然的色鬼的权力版。

暧昧的日本的“公”

井上:另外,我一直注意到,日本人的受害者意识太弱了。我举个例子来说,有一部名叫《拯救大兵瑞恩》的美国电影,说的是一家有三个儿子在二战中阵亡,第四个儿子已开赴战场,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危险。美军高层认为这样很不合适,于是派出部队,做出了相当大的牺牲,把第四个儿子送出战场。

我想,如果仅仅认为为国捐躯是一种美德,就不会作出这样的反应。

“为什么杀死我的孩子?”这是一种强烈的受害者意识。这样的意识在广岛、长崎也可以说是很强的。但在战争中有不少仅仅受了点空袭什么的,与战争关系本来不大而被卷入进去的人。我认为他们最好加强“这场战争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”的受害者意识。即便是现在也应当如此。对于税金的使用方式也好,或者对于别的什么也好,我想应当加大“为什么这样糟蹋我们的东西”这样的声音。

这是非常重要的。作为受害者的意识强的话,作为加害者的意识也会变强。就谢罪问题来说,因为日本人对加诸自身的损害没有什么反应,对自己加诸外部的损害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反应。我们先不提善恶,这是不是日本人的习性呢?

大江:嗯。比起国家、社会所受到的损害,个人、家庭受到损害的感觉自然更强烈。

民主主义考虑个人的权利,也考虑个人受害以及加害的可能性。把承担责任的主体落实到个体的人上面,我想这一点是很重要的。

现在小林由法的漫画《战争论》的读者不少。在这本书中,小林直接使用了“公”这种词语。最近有外国人问到这个“公”到底怎么翻译,我认为这很难翻。“公”与英语中的“public”不一样,法语中也没有对应词。即便在现代日本语中,一般也没有这样的用法。在日本,允许个人使用含意不清的词语,这种词语有相当的暖昧性。我曾经劝小林先生把“公”换成其他的词语,小林说,这是不太可能的,我也许可以采用漫画的形式将其描绘出来。

对不能用语言下定义的事情,将其假定为一种说不清、道不明的价值,并称之为“公”。或者对不能用肯定的方式来定义的东西,而从否定的方面来暗示。有些人是这样做的。所谓的进步派就有类于此,虽说他们能够做到不喜欢这样的政府,但要问到他们究竟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政府。他们却回答不出来。

漫画家小林无疑属于知识分子,但他愿意对“公”这样暖昧的词语做情绪上的把握。有很多人也支持这么做。我认为不能这样。应当先对词语进行正确定义之后,才能够提出、阐明自己的意见。

井上:(略)

大江:标榜暖昧的语言,这是很不好的。这一点是我的基本主张。这也是丸山真男氏所一直强调的。丸山认为日本是个无责任体系的社会,是一种没有人承担责任的纵向构造社会。那么对这种无责任体系应该做些什么工作才好呢?建立起明确承担责任者的社会构造有什么必要呢?

明确“私”这样的主体,在此基础上将其推广到各个地区和都市,使他们也成为“私”这样的责任主体,这是相当重要的。小林先生的“公”,表达的是一种无责任体系。以冲绳为例,冲绳普天间的问题引发了当地住民的运动。首先冲绳县作为“公”而向其施压,而大田昌知知事代表住民利益,不遗余力地反对这种来自“公”的压力。但是冲绳县也得听作为更大的“公”的日本政府的。桥本政权用大棒和胡萝卜向冲绳县施压。但是日本政府的“公”却存在于美国的世界战略之中。既然美国的世界战略是以总统为代表的,那么,克林顿总统一人便无处可逃,变成了“公”的尽头。但克林顿总统如今却被“个人”的问题所苦,这一点是相当有教训意义的。总之,“公”仅向上负责。我想小林先生应当在克林顿访日之时,代替大阪的家庭主妇向他发问:“‘公’是什么东西?”

井上:如果从纵向进行探究的话,克林顿可说是“公”的尽头,但也许还可以由此向横向扩展。在克林顿的领导班子里有许多跨国企业的董事长,这些人与各自的企业有非常密切的联系。还有,不管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的总统执政,农务长官一般都由芝加哥的大粮食商社的董事担任,这种例子是非常多的。这也是一种“公”。

大江:我们的立身之本仍然是“私”,就是从“私”出发来考虑问题。有余力的话,还可以给地域社会和国家做些事情。人权首先是“私”的人权,另外还有与“私”相同的他人的人权。

世界上有的文化人类学者说,日本的权力中心空无一物。旧宪法规定天皇拥有权力,实际上也好像柿子椒一样,里面空空如也。大家都说军部填充了这一空洞。

即便是美国,也不免出现这样的情况。就拿冲绳问题来说,这一问题归根结底是与美国的世界战略相关联的。结果克林顿成为了“公”的中心。但我不认为克林顿一人可以担负起世界战略,进而担负起冲绳民生的责任。

(选自《周刊朝日》1999年1月1日、8日合并号,蒋洪生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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